講座-無罪的罪人:《謊言世界,我的真相》
2022年3月20日 (日)14:00-16:00
講者:陳欽生/白色恐怖受難者、人權工作者
主持:曹欽榮/《流麻溝十五號》作者
議題行銷組志工/郁茹 這是一個關於來到台灣讀書的留學生,卻被中華民國政府綁架了12+3年的過往。 陳欽生,一位身份不論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無家者、倡議者,都值得我們尊敬的前輩,一位盼望著台灣民主能延續下去的引路人。 【謊言世界】 『是我在說謊,還是你們在說謊?』 來自馬來西亞的陳欽生,原本要在英國留學,但輾轉來到台灣,那時他的中文大概只有小學四年級的程度,就在他一籌莫展著中文已經三個學期沒過的時候,一位西裝挺拔的男子以姓蔡的親戚要見他的說詞,就把他騙上車了。 當發現車上氛圍詭異才驚覺身邊根本沒有姓蔡的親戚,生哥不安的詢問這輛車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裡,換來的回答卻是「到了台北你就知道了,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 接下來三個星期,生哥被關進小房間裡,開始用刑,各種慘無人道的酷刑他都經歷了,那些痛苦縱使不敢回想,身體的後遺症也提醒著他所遭受過的折磨。某一次的酷刑是將身體倒吊,把鹽水倒進到嘴巴裡,當壓力增加而液體無法流出時,水就從眼睛、鼻子、耳朵流出來,感受到鼻子癢癢的、眼睛濕濕的,而這樣的症狀還一直殘留在現在的五官。 偶然間聽到別人的對話,才推敲出自己被抓來是和「美國新聞處爆炸案」有關,當時因為語言不通,陳欽生經常去台南美國新聞處看書,但時至今日他仍不明白為什麼那爆炸案會牽涉到他。
『原來人性的黑暗長這樣。』 「陳同學我來恭喜你,案子破了,你可以回成功大學了。」雖然遭遇幾個禮拜的痛苦,但聽到這句話內心還是很彭湃,他終於可以解脫了。 上車後,他又感受到那股令人不安窒息的氛圍,不管怎麼樣詢問,都沒有人回應他,最終調查局人員只告訴他:「陳同學,別傻了,我今天你抓回來,就不會把你放回去。」 「你是一個僑生,把你丟到海裡殺了你,也不會有人在意,當你的家人找到你的時候,案子也破了,我們早就拿到獎金了。」 當年抓一個人判罪可得20萬元獎金,在當時這筆獎金足夠買一棟房子。 原來,他又被耍了。 生哥聽到這個事實,心情馬上跌落了谷底,沒想到有些人會為了錢莫名其妙把他人判刑,甚至不惜傷害他人。 若這些人是不得已而服從上級的命令,他能理解,但貪圖獎金而泯滅人性是不可原諒的;這樣的制度也應證了當時政府對於人民「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的心態。
『罪刑是你們編造的,但人生卻是真實的回不來了。』 到了景美看守所後,望向眼前牆上斗大的「公正廉明」四字,心裡稍稍喚起一絲希望,心想這裡會有合理的審判吧?我沒有犯罪,他們會放我回去。那裡的人告訴生哥,寫下自白書,乖乖配合就可以離開了。 依據他們的要求,生哥編造出自白書,最後根據懲治叛亂條例二條一起訴,拿到起訴書時他還不知事態嚴重,後來才得知,二條一是「唯一死刑」,不管如何都難逃一死。 隨後每天面對的日子就是不知死刑何時落下的恐懼,最後判下所謂「最輕的」12年有期徒刑,他不曉得,法官無法判死刑是因為當時的國際社會都在關注這件事,在國際特赦組織、美國國會議員、馬來西亞政府多方營救下,他僥倖躲過死劫。 他仍完全無法接受:「12年後回到社會上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我根本不敢想……」他甚至當庭舉手央求法官,為何不乾脆判我死刑? 12年就這樣失去了,生哥說他的中文是在牢獄中學會的,出獄後,除了中文變好之外,他什麼都沒有了。給予母親承諾,但卻無法回家。 國民政府不讓他回馬來西亞,原本被允諾的身分證也無果,甚至家人也來到台灣,帶來了馬來西亞政府允許他回去的證明,但中華民國政府就是不准他回馬來西亞,他在台灣沒有家,只好流落在台灣街頭,變成了無家者,流浪了三年才拿到身分證。 遭受這些冤屈,怎麼可能沒有恨意,過著看不見明天太陽的日子,怎麼可能不想殺人?
【人間溫情】 『覺得台灣人所給我的,比國民黨剝奪我的多更多。』 生哥曾想過要殺人。 在流浪的過程中,還真的讓生哥碰到了當時在調查局中加害他的人,這股殺意也不只停留在想,甚至連水果刀都帶在身上,跟隨了他好一陣子。 但怎麼想,命運就是這樣,在廟宇休息的途中碰到了廟公,廟公只問了他兩個問題:發生事情的時候誰最痛苦?如果成功了對誰傷害最深? 不假思索,生哥腦中浮現出他的母親。 或許這就是命運吧!當生哥回憶起這段過程,他也不知該怎麼解釋,那個殺意就被無形的力量阻止了,隨即他的身分證也發派下來。 成為無家者的那三年中,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也翻過好幾次餐廳的廚餘桶,生哥說,那間餐廳的廚師知道有無家者會來拿食物,會把可以吃的和不能吃的食物分作兩邊,好讓無家者可以吃到乾淨的食物。 某天沒有工作的生哥獨自一人前往那間餐廳的後門,拿取食物的時候,正好碰見了那間餐廳的廚師,廚師真誠的想要了解生哥遇到什麼困難,在他身文分文的時候,給予他最單純的關心與溫暖。 生哥到現在都對那位廚師深懷感激,對生哥來說,身為無家者的這段時間,廚師不以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他在行乞,而以平等的眼光與他交流,這個溫暖促使生哥之後舉辦「人權辦桌」。期許用自身作為鼓舞他人的例子,讓無家者能看到希望,也透過這個活動讓民眾對無家者能夠有更多的了解,明白我們都是身而為人,有人權且需要關心,也盼望能找到當年給予生哥溫暖的那位廚師。
『我根本沒有犯罪,為什麼要除罪?』 現今賦予這些案例除罪化,真的存在著合理性嗎? 生哥的案例告訴我們,他不曾做對不起中華民國政府的事,卻因為一紙判決書,就被國民政府關了12年,他甚至稱不上思想犯。 這些漏洞百出的判決值得我們拿出來討論,以除罪來定這些案子的尾聲,根本就是逃避且矛盾的,沒有犯罪的人要怎麼除罪呢?這些案子都應該寫成一份報告書,讓民眾知道這塊土地上發生什麼事。千千百百種例子,如果沒有一個雙向的管道,那其他例子又要怎麼了解?公開這些報告的調查進度,才能讓民眾知道台灣政府是否在處理了嗎?又處理到什麼程度呢? 生哥是無罪的,剝奪他人自由的權力者才是罪人,這也是轉型正義當中的核心問題,也就是政府犯罪了,要怎麼處理? 『我的真相要傳承下去,我的寬恕還在等待。』 今日生哥講述這些過往,依舊是挖掘過往的痛苦,但支持他繼續講下去的動力就是對於這塊土地的期待,期待每一次的分享能讓更多人瞭解過去台灣發生了什麼事情,而這些事情其實是可以避免的。 當每個人對於台灣的歷史了解更多,有了更全面的理解後就能夠站起來,在自己的崗位上做該做的事情。對於事情的理解更全面,我們能夠做的選擇就越多,用自己的智慧去分析,哪些政治人物的政見是可信的,而哪些是天花亂墜的政治語言。 生哥希望這些對話能填補年輕人對於台灣歷史的空白,哪一天前輩們離開了,還有人知道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事情,希望這些事情不要在任何一個時代裡面重新發生。 並不是每個政治受難者都有經濟上的能力和心靈上的支持能夠出來講故事,之前講故事的長輩們,已經剩下沒幾個了,生哥是這群政治受難者中年紀最小的,但生哥也已經71歲了。如果他們都不在了,只能透過書本和文獻去認識白色恐怖,但那真實感就真的消失了。 如果這時候不認真聽,這個土地上的民眾不願意興起共識,不願一同討論關於白色恐怖、轉型正義所要面對的問題,問題照樣會留給下一代。轉型正義並沒有分世代,當這些問題遺留到下一代處理,到那時候,這些用自身的生命經驗訴說的前輩們,可能就無法用最真摯的口吻親口和我們說故事了。 「不管在任何一個場合,不能輕言放棄,要找方法去解決;只要你們對這個國家有信心,任何困難,都可以迎刃而解。」――陳欽生 很多人會認為,歷史過去就過去了,現在講這些,是要撕裂族群嗎? 歷史的確是過去的事,但我們有信心我們認識到的,就是全部了嗎? 很多人會說,政治受難者能活著出來,已經很幸運了。 歷史總是出奇的相似,這些痛苦的經歷是警惕,而非幸運;沒有歷史的民族,民主是搖擺且脆弱的,當轉型正義成為共識,同時也是保障民主正義的一個現象。 從聽故事開始,補齊那些我們缺失的空白歷史,當民主開始搖擺之時,我們都能當那一個守護自由的台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