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唐中珉、張元馨、鄭宇喬、廖根葆
一張免費SIM卡
走在第一廣場(以下稱一廣)一樓,隨時都有可能被業務員攔截,這些業務員手中拿的不是廣告傳單,也不是在發送衛生紙,他們手裡拿的是各家電信公司的「免費SIM卡」。中華電信、台灣大哥大、台灣之星、遠傳等知名電信廠商的免費SIM卡,提供使用者一個月內限定額度的通話費及網路使用量。申辦程序很簡單也很快速,只要花幾分鐘時間填寫資料,就能省下一整個月的電話費。而申辦條件是你必須要有工作證、居留證等證件,意思是,若你拿的是中華民國身分證,你就不能申辦免費SIM卡。
這些業務員大多是來自東南亞的外籍移工或學生,平日在工廠工作或在學校讀書,只有假日才會到第一廣場推銷免費SIM卡,而他們所推銷的客群就是語言能相通的東南亞移工。
人物1、 來自越南的外籍移工R先生:
來自越南的R,說著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已經來台灣工作七年之久。平日在台中工業區的工廠上班,假日則從事推銷SIM卡的工作,但與其他銷售員不一樣的是,他的銷售地點在台南。每週日上午6點多,R先生便搭乘客運從台中朝馬出發至台南,工作時間從上午9點至下午5點,交通費由老闆支出。
對R先生來說,來到台灣就是要工作。在他們國家辛苦工作所領的薪水可能約台幣5000至1萬元,在台灣的薪資為台幣約15000元至17000元,實在高出一大截。因此,與其花時間去玩,更寧願把時間拿來工作。且在他們來臺之前,必須支付約5000美金以上給仲介公司,沒辦法自己尋找跨國工作,所以他們來到臺灣必須要很努力工作,沒有工作也不行,沒有加班也不行,籌足錢還仲介費後,才能賺錢寄回家。
我問他:「如果哪天你們不再受限於仲介,可以自己找房子、找工作,這樣好嗎?」他一開始說:「好啊!不用付仲介費的話當然好。」後來他又遲疑了一下表示:「不行啦,沒有仲介你們(台灣)老闆不要,老闆要有人管理我們這些外勞。我們這些外勞也會因為語文不通而找不到工作。」
我們從中發現,仲介公司深植於移工與老闆之間。明明移工是受雇於雇主,仲介卻從包辦外籍移工來臺的事務,到在台擔任雇主與移工之間的橋樑,打理移工的任何疑難雜症,全部一手包辦。然而,移工與老闆的關係是相對疏離的。高額的仲介費,也讓移工變相地需要額外加班,甚至尋求別的打工機會,才能寄更多的錢給家鄉的親人。
人物2、來自越南的研究生L:
來台灣快1年,說著不怎麼流利的中文與工作夥伴們交談,她是來自越南北部的外籍生L。平日的她,就如一般研究生的生活作息,上課、看韓劇、待宿舍休息,週六下午跟著台灣朋友學習中文,只有在週日才會從學校搭公車到第一廣場工作。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也很開心地想與我們做朋友,期待我們有空可以帶她多多去了解台灣,驗證大學教授與她分享的台灣文化。
L和同班同學M一同在朋友的介紹下接觸這份工作,對於L來說,這份工作1個月工作4天,4天台幣4000元的薪資剛好夠她每月生活花費。她的工作內容只需負責電腦文書處理、檢查與登記申請人的資料,她曾聽說:「有些人一天最多可以推薦將近百餘人申辦Sim卡,賺進4千到6千台幣。」,且老闆原先也有問L要不要試著從事推銷的工作,但她有點害羞因此拒絕了,然而L認為文書工作對她來說並不難,也表示會持續做到畢業。
她和M的工作場地都在第一廣場,因為老闆的指示,攤位位置有所不同,老闆曾說她可以和M互換位置,不過她們從未這麼做。L與M的老闆對我們來說相當神秘,終於在某次訪談最後L準備要收攤時碰巧見到,老闆給我們的感覺就如同他們所說:「是個人很好的人」。但是,在尋問老闆時,我們也感覺得到他在這個行業的問題上避重就輕,也不願留下任何聯絡方式,試圖引導我們詢問別的店家,或許這是來自於對陌生人初步接觸的戒心,在還未建立足夠的信任關係下,自然不願意透露更多關於這個行業的「Know How」。
對L來說,老闆從事推銷SIM卡是投資,可是他覺得老闆賺不了太多錢,因為這些移工很少會儲值SIM卡,通常直接換下一間免費SIM卡的電信業者,因為拿到免費SIM卡的同時,就會有幾百塊錢的額度可以打電話,甚至幾天免費的網路吃到飽。以她自己為例,她來台灣到目前為止,在電信費用方面都還沒有花到錢,所以她也很好奇老闆為什麼還可以藉由這個行業賺錢,不過對她們來說,這都沒有關係,因為有錢賺就好。
人物3、來自印尼的大學生E:
有著靦腆笑容的E本身是印尼華僑,目前就讀中部的公立大學,他也在非營利組織從事印尼語的教學,和本身同是印尼華僑的好友K在第一廣場打工,工作內容除了為登記移工的基本資料、證件拍照留存,完成表格填寫外,還包辦推銷SIM卡的業務。他覺得行政工作內容簡單、輕鬆,空閒之餘會推薦SIM卡賺取傭金,他認為本身比較沒有業績上的壓力。當初會從事這份工作是認識的學姊要畢業了,所以將職缺介紹給他,目前工作資歷也將近兩個多月。
他的工作時間通常在禮拜六、日的早上九點至傍晚五點,禮拜六、日移工都會聚集於第一廣場,這樣時間的安排是因應他們的作息。Eason一早就會搭著公車來到第一廣場,接著去門市簽到後,再拿著電腦與文宣資料,到第一廣場前的固定位置工作。
上工前,老闆每個禮拜會有不同的要求,例如:今日主要推銷的內容為門號或是易付卡,一天的工資為一千元,每登記一個門號便可以抽傭三十元,以此類推。而工作遲到則會扣當天薪資一百塊不等。推銷SIM卡主要服務客群是東南亞籍移工,憑藉護照、居留證、工作證、健保卡,擇二即可辦理。印尼籍移工須滿二十歲、越南和泰國籍移工滿十八歲即可申辦,而台灣人則不適用這樣的優惠。
提及他怎麼會想從事這份工作,E表示:「這份工作主要是補貼上學時的生活費用,因為現在還是學生,平日還要讀書,時間相對寶貴。」對這份工作期望並不大,主要是想賺點錢、認識一些人和學習一些經驗。畢業後,有可能會回到印尼,以現在就讀的科系找工作。
SIM卡推銷員工作生命週期
當老闆需要SIM卡推銷員時,先詢問店內員工、親友,或是到街上尋找有意願打工的東南亞移民、移工及僑生。打工人員答應工作後,按老闆分配的工作日到指定地點,便可以直接上工。工作內容沒有複雜的步驟與技術,因此沒有職前教育訓練。根據越南籍研究生L的說法,若是要應徵登記SIM卡的人員,需要會操作電腦文書,所以學生應徵此工作蠻容易的。員工打算離職時不須交接工作,也不必尋找替代職位的夥伴,老闆便會自己尋找下一個願意打工的推銷員。不過我們訪問過的幾位在台外籍生,大多是由朋友推薦此工作,再自己向老闆應徵。
打兩份工錯了嗎?
近來每到假日,往往可以在第一廣場,看到台中市政府舉辦各式各樣的活動,希望促成不同文化間的交流。以往有一部份台中人的人認為,一廣因為外勞群聚鬧事而沒落,但事實上一廣的沒落「原因」真的是由於外來的移工所造成的嗎?
台灣的法律規定,藍領外籍移工不允許在台灣有任何其他自營業務的行為,但是唯一承攬業務賺取傭金是沒有罰責的,所以我們可以在周末的一廣見到這些SIM卡銷售人員,從早到晚一個接著一個,辛苦推銷經過的潛在客戶。因此我們可以看見,由於新移民及移工的移入現象,也造就了不少新興產業的誕生,像是各家行動電信的免費SIM卡服務即是一例,而第一廣場各種因應來自東南亞文化上需求的商店,也因此孕育而生,紛紛在此開設林立。
雖然外籍移工銷售這些免費SIM卡,在法理上沒有罰責,但是這種打黑工承攬抽傭的行為,還是極有可能遭檢舉,可能喪失自身原本的工作,最嚴重甚至會被遣返回自己的國家。對於這些潛在風險,越南外籍移工R先生表示,依照他們在台灣工作所領取的基本工資20,008元,扣除每月基本支出的仲介費、食膳費、及住宿等等款項,僅剩15,000元的所得。扣除寄回家的錢後,自己在台灣的生活費也所剩無幾。從R先生的例子我們因此得知,受限於薪資所得的不足,他們台灣工作居留的期間,有些人寧可選擇利用每周休假日,待在一廣買些啤酒與朋友聊天,也不願意去其他休閒景點觀光旅遊。有些人則是除了平日星期一至星期五,在工廠中用辛苦勞動力換取基本工資以外,還得利用難得的休假日,抱著被取締的風險,遊走法律邊緣,在周末私下承攬SIM卡業務。從早到晚,販賣自身情緒勞動,笑臉迎人地推銷不認識的異地同胞,以提高自己在台灣的平均所得。
兩個不同世界
根據勞動部統計資料顯示,自從1992年政府通過《就業服務法》後,開放民間產業引進外籍移工已有24多年,藍領外勞至今也有超過60萬人口生活在台灣。20多年他們一直默默地與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土地上,但除了在勞動力的貢獻,與台灣本地居民之間並沒有彼此產生更多接觸、交流。
或許大眾普遍認為,每月15,000元的薪資所得,足以支撐他們平常在台灣的基本日常開銷。但是在與這些外籍移工的對談中,我們了解到大部分的外籍移工出發來台灣工作前,必須貸款將近5,000元至10,000元美金不等的高額仲介費用,才是真正成為他們在台灣拚了命努力工作的壓力來源。對於這些外籍移工背後的辛酸故事,終究有多少能讓台灣人民及政府聽到。若台灣最美麗的是人,台灣民眾是不是應該與這些在台灣工作的外籍移工們,建立溝通管道,互相了解與交流,讓這些移工們在台灣打工生活的期間,除了金錢以外,還有更實質上的收穫。
都是打工,卻差那麼多
根據外交部的統計,台灣也有將近16萬以上的青年曾赴澳洲打工。到底台灣年輕人遠赴國外工作、生活,跟外籍移工在台灣工作、生活,有甚麼不一樣?我們透過NUW澳洲工會(National Union Of Workers)以及台灣政治大學勞工研究所的資料來釐清,探討是否有哪些政策上的因素,造就「打工度假」的台勞與在台東南亞外籍移工,同樣作為一個「過客」的身份,為何確有截然不同的勞動際遇?
比較藍領外勞在台灣工作以及國人赴澳洲打工上的差異如下表:
※資料由 勞動部-勞工生活及就業狀況調查 以及 NUW澳洲工會 提供
※適用勞基法,但法律另有規定者,從其規定;經聘用許可後,工作期間申請居留,最長12年
※由政治大學勞研所 何漢麟 校正
※ABN 為澳洲公司行號 號碼
※2015年6月,勞動部量化資料顯示藍領外勞在台灣 雇主直接聘用的比率:營造業外勞7.19% ,製造業外勞1.88% ,家庭看護類外勞16.37%
由圖表可以得知,在澳洲打工度假的年輕人可以自行在澳洲尋找工作以及住宿,增加自身對澳洲的交流與體驗,且這些赴澳青年不會被強制冠上「工作者的身分」,所以他們多半願意花費較多時間體驗澳洲文化、旅遊,而不是單單以賺錢為目的,反觀在台灣工作的外籍移工,超過九成以上必須透過特定仲介,才能申辦來台灣工作居留的資格。在被冠上工作者的名義後到了台灣,第一年拚了命的努力工作,償還仲介對他們當初出發前所抽取的傭金。這些移工不願意花費過多休閒、休憩的成本,即使高一點的休閒資本將可能與台灣社會產生更多文化上的接觸、交流,因為他們心裡都知道,他們不是來台灣旅遊的。第二年開始後,移工們所有的收入也都必須要控制得當,持續的存錢。因為大部分的他們,除了在台灣被視為勞動力以外,其實他們在自己的家鄉,也是為了不辜負家族對他們的期望,辛苦遠赴外地工作撐起家中的經濟支柱。
在台灣有過出國打工度假經驗的年輕族群,大多都能分享他們在外地旅遊打工的生活、名勝地區以及他們在當地的所見所聞,嘗試用不同語言與外國人交流等等。但這20多年來,台灣雇主管理模式卻是透過集中住宿的監管方式,以近乎軍隊的集中管理模式來管理產業及工作,這樣的管理方式好似也間接地隔離他們與台灣的交流。也難怪這些外籍移工來到台灣多年,可能還是對台灣的文化、風俗民情與休閒旅遊皆一概不知,在台灣只剩下賺錢以及販售自身勞動力給台灣,儘管他們花了再多的時間待在台灣,回到他們國家後,還是不了解台灣,無法分享台灣的美好,因為對他們來說,台灣能給的只有錢,對於台灣的回憶也只剩下僵化的工作。
好民意識的建立
台灣主流社會普遍仍遵循著歐美西方文化,來促進自身國際觀,但來自東南亞區域各國的文化反而被忽視,甚至因缺乏認識造成偏見。若能寬鬆對於外籍移工的監管,減少仲介的介入,開放彈性的移工轉職政策、改善藍領外勞勞動所得與條件、多設立語言或文化引導的中介機構服務,在這些相對提高外籍移工自主的情況下,是否更能讓在台灣的外籍移工有更多與台灣人交流,進一步認識台灣的機會?讓這些外籍勞工,利用閒暇時間認識台灣、發揚台灣給更多東南亞國家。甚至也有機會因為不同的文化交流而產生更多潛在的商業機會、文化、民族、旅遊業等許多進展。而台灣政府本身也應該嘗試減少新南向政策的「銅臭味」,台灣與東南亞各國的交流不該只是建立在金錢交易,對台灣社會內部,政府更應該嘗試透過藉由在主流媒體多加宣傳,促進東南亞識讀工作,提升台灣社會內部對於東南亞各國文化的正確認知,讓更多台灣人民以同理心態理解來自東南亞地區的移工、移民。
田野反思
第一廣場相對來說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場域,人群變化的速度也很快。再者,我們與受訪者接觸的時間點,多在他們從事工作的忙碌時刻。我們的存在有可能造成他們的困擾,而無法獲得良好的資訊。因此,或許往後可以試著提前約時間,例如:下班後抑或另擇時間,讓訪談有更好的效率。
與訪談者訪談時,只使用單一語言,對於受訪者而言,很有可能他無法正確地表達真正的意思,對我們而言,在一開始建立關係以及選擇受訪者則受到語言的拘限。語言的限制正好反映我們確實有更多東南亞各國語言上的學習需求,尤其是以印、泰、菲、越這四國為主的語言。
議題反思 :
我們在看待來自異鄉的他們時,多會主觀地認為他們是被剝削的一群,甚至試圖使他們了解自身的「困境」。然而,對他們來說,忙碌工作是稀鬆平常之事。但他們覺得無法改變臺灣的勞資問題、不公的社會結構、高額的仲介費,賣力賺錢還是比較重要。這讓我們思考,如此僵化的體制問題,該如何去翻轉。
從這群居住在台灣的東南亞移工、外籍生的身上,似曾相識的問題一一浮現。我們發現,原來台灣同年齡層的青年也如同他們一樣,面對無法靠自身力量改變的社會結構、薪資問題,而選擇到更高待遇和更能滿足自己的國家讀書、工作、移民和打工,以這種安靜的出走,抗議自己國家無法滿足自身需求,不論是以什麼樣的勞動形式在異鄉打拼,只為到世界各地賺取讓自己心理平衡的薪資,找尋更好的出路。
近來台灣人在紐約甜甜圈店消費時受到種族歧視的新聞(http://goo.gl/XzEHVw),引起社會討論。試想,若我們在歐美遭受種族歧視會引發群情激憤,那麼,我們就沒有對「非我族類」的偏見嗎?或許,我們都不這麼認為自己是欺負人的那方,但行為有時卻很顯著地表現出來。在台灣,我們喜歡與「白皮膚」的「外國人」交談,但我們極少跟來自東南亞地區的外國人交談;當移工在身邊時,我們總是說「齁~香水味好濃,好吵、好擠!」,但你是否有發現,只有他們才會讓我們有這樣的抱怨,換作身邊是金髮碧眼白皮膚外國人時,我們反而覺得自己身處國際城市。難道,因為來自世界不同區域,所以我們給予不同待遇、不同說話語氣、不同想法,這樣不是歧視是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