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長春的華麗島上,人民極自然的要迎接五十年受難的新生,都想新的展望比過去更好。那麼就讓我先說我自己吧。自勝利以來,我就在進行著迎接新的生活,願以八年苦難經歷追奮直前,這是我應有的理由。我來自祖國的高原,現住海的邊心,就在這陌生的地帶,我外鄉人拿起筆來,寫我所願——」
上面這段文字,是黃榮燦抵達臺灣後,發表的文章〈迎一九四六年:願望直前〉之節錄內容。當時這位年僅二十五歲的青年版畫家,在歷經八年的中日戰爭後,搭上了前往臺灣的船班。
說到黃榮燦,很多熟悉臺灣歷史的人,首先聯想到的,應該就是那幅以二二八事件作為題材的版畫作品〈恐怖的檢查——二二八事件〉。
在畫面中,可以看到一輛巨大的軍用卡車疾駛而過,駕駛者的面孔藏在陰影下,後座站著持槍的軍人,盡皆帶著彷彿面具一般冰冷的臉孔。
畫面左側的兩個人影——便衣特務和軍人,前者帶著陰狠的笑容,舉起手槍朝著群眾射擊,後者則用槍托擊打彎腰在地的婦人;婦人雖然受到槍托擊打,仍試圖拾起散落一地、作為維生媒介的香菸,而趴伏在她背上的孩童,也朝著軍人舉起一隻手,眼神帶著恐懼,姿態彷彿在苦苦哀求。
畫面中間至右側是陷入恐慌騷亂的群眾,能清晰辨識出臉孔的婦人,正驚惶失措地張大著嘴,在她左側的民眾幾乎要跪倒在地,右側的民眾則不穩地向後仰去;而在他們腳邊,已經有一具遺體仰躺在那。
透過這幅作品,黃榮燦記錄了臺灣的歷史片段,記錄了衝突發生的剎那,群眾眼中的恐慌與絕望,以及政權當局對待人民的殘忍。
黃榮燦出生於中國四川省,學生時期就開始接觸木刻創作。事實上,對於黃榮燦以及當時許多中國藝術家而言,木刻版畫不只是一種單純的藝術創作,其方便製作並且能夠快速複印的特性,更是用來進行思想宣導與教育人民的理想工具。
1920年代末,中國作家魯迅在接觸了德國表現主義的木刻版畫之後,便開始積極推動中國的新興木刻運動,雖然這波運動所具備的左翼色彩,曾經一度受到國民黨政權的戒備,然而,隨著中日戰爭的爆發,木刻版畫就開始與抗戰文宣進行結合,也就此取得合法公開的地位。
1938年,黃榮燦進入中國昆明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並組織木刻習作社,1939年更擔任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敵協會昆明分會的負責人,可以想見他對於木刻版畫的創作精神,深受魯迅與當代思潮的影響,對時局與公共事務的關注也相當積極。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黃榮燦通過中華民國教育部赴台教師招聘團的錄用,來到了臺灣,並在次年元旦於台北舉辦個人畫展。在此之後,他開始了與臺灣藝文界的接觸交流,甚至成為一抹相當活躍的身影。
例如其版畫作品《重建家園》,就曾做為《新生報》所刊登的重要文章之插畫,此外,他也經常在其副刊發表創作,1946年,他更出任《人民導報》副刊〈南虹〉的主編。
另一方面,與戰後中國普遍的仇日風氣大相逕庭的是,黃榮燦也與當時尚未引揚的日籍藝文界人士結識往來,諸如立石鐵臣、濱田隼雄、池田敏雄等人;尤其同樣作為版畫家的立石鐵臣,對於黃榮燦的印象也相當深刻,直言其所進行的版畫創作,「不是掛在宅第的牆上供人觀賞愉悅的,它以通過民眾的眼睛傳播為使命。」
而隨著行政長官公署在臺灣的施政漸失民心,黃榮燦的版畫作品也記錄了當時愈發蕭條無望的社會面貌,包含1947年01月19日刊登的作品〈米又漲價了〉等。
顢頇暴虐的行政長官公署,充斥著差別待遇與不公不義的社會環境,加上難以溫飽的生活條件,最終釀至了二二八事件的悲劇,而黃榮燦也以1947年02月27日,在天馬茶房門口發生的那起查緝私菸而引發的暴力事件,製作成版畫〈恐怖的檢查〉。
〈恐怖的檢查〉原先預計於中國上海的第一屆全國木刻展參展,然而當黃榮燦搭乘的船班抵達上海時,展覽早已經閉幕。只不過,1947年04月28日,〈恐怖的檢查〉被刊登於中國上海《文匯報》,署名為「力軍」,這是黃榮燦過去在中國報社界使用過的筆名。
同一年秋天,該作品也順利參與第二屆的全國木刻展,這些作品也在此次的展覽揚名於日本,並在後來於日本展開一系列的展覽活動。最後,〈恐怖的檢查〉受到魯迅的日本友人內山嘉吉的收藏,現在則收藏於日本神奈川縣近代美術館。
黃榮燦並沒有因為這幅作品或者二二八事件本身而直接受到波及,然而到了1951年,他卻遭到數名軍警闖入教師宿舍將其逮捕。
黃榮燦被逮捕的直接原因之一,是他遭到吳乃光等非法顛覆案的牽連,再加上情治單位將黃榮燦過往所參與的木刻協會指為中共外圍組織,還有其來台後,擔任麥浪歌詠隊指導教師、資助蔡瑞月舞蹈團、與對自由畫社及馬思聰音樂演奏會等活動參與的經歷,逐一解釋為「假文化宣傳為名」,實際上則從事「反動宣傳」,最終黃榮燦被以叛亂罪指控。
「抗了八年戰,我們幹藝術工作的;尤其在新興的省都台北,使我想起過去流轉在祖國的生活,在那血的日子裡,用我用的工具,描寫種種,這種種的描寫中,我最愛那黑與白的分化,我愛它是人間的動力;今後,我當然不斷的描寫,直到理想為止……」
熱衷於藝術創作與文化交流,對社會關懷以及自身家國懷抱滿腔熱血,當年搭著船前往臺灣的黃榮燦,原本也以為等在海的另一端的,會是光輝燦爛的未來。
那時候,他大概沒有料想到,自己所等到的會是更多煙硝和血淚;而他原本以為能夠描繪的「理想」始終沒有實現,反倒是藉著他的刀和筆,刻下了臺灣這座島嶼至今仍未能完整說盡的歷史的傷痛,這位曾經與臺灣有過短暫交會的中國版畫家,也於1952年11月19日遭受槍決,時年三十二歲。